宅楠私塾

「這次去九寨溝要花一萬塊啦！」我媽在左側後座沒好氣地說著。
「出來玩，本來就是要花錢啊。」作為妹妹的阿姨不甘示弱，反擊道。
「上次（2008年）我們去九州也花了兩萬啦！」（oh，那麼不滿別去啊）
「不過那次蠻值得的啊，把九州都玩遍了」（我再不出來滅火，真不知道燒到什麼時候）
「那個時候是奇哥負責規劃的啦！」（嗯？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最近過得怎樣？）
「真的好可惜，奇哥幾年前就過世了」阿姨歎了口氣，望向車窗外的風景。
我有點錯愕，沒想到那次竟然是我們唯一一次的見面。「為什麼死了？」
「他那個時候發現的時候已經大腸癌末期了，發現太遲沒得救…」媽媽解釋到。

我們口中的那個奇哥，據說是我媽年輕時候的朋友，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失去了聯絡，在之後偶然的機會下同學聚會遇到了彼此。我對他的認識不深，奇哥長得不算高，一米六五左右吧，皮膚黝黝黑黑的，對他最有印象的可以說是他的頭型，長得像顆雞蛋。啊，還有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這輩子看了都不會忘記。

「如果你當時跟了奇哥一起偷渡到香港，說不定現在你就是他老婆了」看來我阿姨找到機會了，死往瘡疤處挖。
「其實有機會啦！只是當年我不會游泳，怕拖累他，之前他潛逃了很多次都被捉回去了，最後一次的時候有問我要不要去，但我拒絕了，後來他真的成功了，帶了現在的老婆去香港。」我媽極力解釋道。（哎呀哎呀，老媽子你那麼多年還是那麼好勝）
「如果妳現在是他老婆，就發達啦！奇哥很有錢耶，這樣就可以繼承他的遺產了。」
「如果當年真的跟奇哥在一起了，那現在也不會有我了吧？」
「…」
「…」

我還記得，奇哥曾經分享過他偷渡到香港的經歷。「當時我趁岸邊哨兵換崗的時候，連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帶上了氧氣筒一起往香港游。那時候可驚險啦！我們走的時候不巧被衛兵發現了，我心想這次要完蛋了，我逃了那麼多次，這次被捉回去一定被槍斃！那時候我什麼都不管，死命向前游，也不管什麼的朋友去哪裡了。有幾次旁邊的水還劃過幾顆子彈，也管不了那麼多啦，我死命往前游。游了不知道多久，我開始看到對岸的山了，這時我發現後面有引擎的聲音，原來衛兵開船出來追我們了！那時候我心知不妙，只好用事先準備好的氧氣筒，朝著深圳的方向打開了開關，抱著氧氣筒死往香港衝，痛死我了，轉到天昏地暗。用完氧氣筒我繼續游，後面的士兵不敢追過來了，因為已經到了英國管轄的海域…」(維基知識補充: 深圳以西逃港者，往往會選擇西線，即從蛇口、紅樹林一帶游過深圳灣，順利的話，一個多小時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成功率比較高。)

是的,如果當初我媽跟奇哥在一起了,那我一定是不會出現的。姓名不一樣，經歷不一樣，今日種種都不會發生，更不用說那個“我”了。得知奇哥死了，我開始積極地從腦海中尋找與他相關的記憶，希望盡我所能回憶起與他的片段，以蓋掩心中那淺淺的愧歉。

中學二年級的我，恰好青春期在身體開始植根，脾氣暴躁、叛逆、獨斷獨行、對權威懷疑至極。那年的我，與不少年輕人一樣，對於父母很反感。私隱、自由、公平、權利是我喉嚨深處的吶喊。那天晚上，我們一行九人住進了從別府開往大阪的大船上。依稀記得，我不知道因為些什麼事情對我媽不揪不採，旅程中亦多次公然反駁我媽的指點。奇哥看在眼裡，不時抿嘴露出不是滋味的表情。對，那時我才國中二年級，但我已經喜歡上觀察身邊的人了。通往大阪的船奇大無比，明顯的貨船構造居然改造成載客用實在讓我大開眼界。整個船身都被大型引擎震得微微發響，突然在榻榻米上盤膝而坐的奇哥站了起來走向我。

「細路（粵語“小孩”的暱稱），出去講兩句。」
雖然有點意外，但我很快冷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跟了出去。
「細路做咩咁樣對阿媽？」（小孩幹嘛這樣對你媽？）
「…」
「你知唔知你阿媽養你養得好辛苦噶?」(你知不知道你媽養你養得很辛苦?)
「…」
接下來有足足三十秒空氣只剩下引擎轟轟轟的聲音,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喂，講野啦喂。」（喂，講話啦。）
「…」
又是三十秒…(好漫長,這老頭到底什麼時候才願意放過我啊…)
「…」這次變奇哥沉默了,他叉著腰,一副沒好氣地看著我。
（又是這眼神，我不喜歡被別人盯著看。）我試圖抬頭往上看回去，但不消一秒我又只好低下頭了。
（那不是嚴厲的眼神，而且奇哥眼睛裡面好像有點…）
「…嗯咳!」
(是要說什麼嗎,是要說什麼了吧?)
「細路,應承我,好好對你老母。」（孩子，答應我，好好對你媽。）
「…」
「應承我,OK?」(答應我,好嗎?)奇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即使我沒抬起頭,我也感覺得到他的視線。
「…嗯…」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點想哭，是不是我對我媽真的是太差了，我是不是做錯了，我覺得答應了就跟承認自己錯了一樣，跟道歉一樣。明明是媽媽不對在先，為什麼非要由我來退讓，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如果回去房間讓大家看到眼淚，尤其媽媽，一定會很擔心想知道奇哥到底對我說了些什麼。）我抬頭往上層的甲板看著，我記得爸爸教我，如果想哭的時候，只要抬頭看天就好了。我把眼睛閉起來，讓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水往鼻腔逆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把一切的冤屈往肚子裡吞。

回到房間，阿姨趁奇哥走遠的時候來到我身邊問：「剛才阿奇跟你講了些什麼啊？」我往我媽那邊看了一下，發現她也往我這邊看。隨即我轉開了頭，我好像還沒能原諒她。
「沒什麼。」
「「「…」」」

「嗶！」一下強烈的喇叭聲和反作用力把我從尋找回憶的路上抽離出來，原來是前面突然停下來所以司機來了個急剎車。

「哎呀！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我腰好酸喔！」
「前面塞車就代表我們快到了，忍耐一下啦。」

七年了，我是不是真如那個男人說的，有做到答應他的事情？老一輩人的愛情，也是愛情。不管什麼年代，我想有些事情的感觸和體會都是不變的。我也正值戀愛的時期，看見父母那一代人的感情，那份不願觸碰的共鳴實在令人百般滋味在心頭。奇哥一生與我接觸不多，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
“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 恍然如夢”
“再回首 我心依舊”
“只有那無盡的長路 伴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