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禮拜四好不容易地把僑生國文的老師約出來,連同系上來自馬來西亞的僑生、印尼及日本的外籍生。上一次能夠共聚一堂,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連同照片中的西川…
這張照片拍於兩年前,僑生國文課有個規定,每次約出來討論報告做札記都必須拍一張合照。當時的組別裡面有我、竣杰(馬來西亞)、Christon(印尼)、Yoshi(日本福岡)和雅士(日本大阪)。兩年前會覺得拍合照是為了證明當天有參與討論,但兩年後的今天卻覺得如果沒有當初這個規定恐怕彼此之間留不下些什麼。
禮拜四的飯局很開心,明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中文程度和文化差異不一,卻發現有些笑容有些梗只能在這種組合出現。兩年了,異鄉人們熬進了第三個大學年,從當初的飲食、語言、生活模式、文化等的不適應,大家都漸漸融入了台灣的生活。在大一初次見面的時候我有個很強的信念,彼此都要撐下去。說撐下去可能太誇張?不,一點都不。
“皓楠你知道嗎?大三的外籍生,除了我和Yoshi還有Gunwoo(資管系韓國人),都回國了。”Christon中文雖然不太流暢,但還是聽得出他很認真。
“金企系的大三,只剩下乙班的你們兩個吧。”我不知道要回什麼,只能扯些講過很多次的事實。
“對啊,浩樹(金企甲班日本人)不在了、那個韓國人(同上)不在了、まささん也不在了,Vanessa也是,啊啊啊那個XXX也是…”Yoshi說到後面的那些人,恐怕只有Christon懂了。
まささん,我們同年的企管系日本人,照片上國文課跟我們一組的第五個人。
輔大作為一所綜合學校,加上有天主教名號的加持,每年吸引了不少來自世界各國的學生來輔大國際學生中心學習一年中文,然後以一般大學生身份融入台灣生活。一年時間我個人覺得真的太短太緊湊了,除了要在20歲左右的年紀從零開始教,融入一個陌生地方更談何容易?
“以前語言中心的老師都會一直找我們吃飯,還會打電話關心我們。”
“對啊,那個時候比較快樂,也比較輕鬆。”
“皓楠你知道嗎?台灣人走在路上都不會吃東西。”
“怎麼可能?有時候在路上趕時間總要咬塊麵包吧?”Yoshi問了我從來沒觀察到的問題,我半信半疑,卻又沒實際觀察指證。
“對啊,在日本其實很平常。”(難怪日劇動畫都這樣演)
“香港我不知道啦,但我自己的話也會經常一邊吃一邊走。”其實我應該是動畫看太多的關係。
“先別說這個,皓楠你什麼時候重修微積分?”Christon問道。
“我跟你說,我下學期,會認真。”
“““喔喔喔喔喔!!!”””眾人不約而同地發生出了驚歎聲。
“皓楠會認真,奇怪。”“對啊對啊,真的奇怪。”
“相信我,帶著你們,一起過。”
“““喔喔喔喔喔!!!”””眾人又不約而同地發生出了驚歎聲。
“該不會帶著大家一起被當吧XD,你不是還有體育?”竣杰揶揄道。
“我體育是扣考!沒有被當。”
“扣考某程度來說比被當好,沒有分數總比成績出來很差好。”老師在旁幫我辯解。
“是成績差到只能以扣考表示吧?”Christon什麼時候中文變好了,居然會補刀。
五個人在餐廳一直聊著有的沒的,學習、感情、將來、過去等等,互嗆的成份居多,雖然少了まささん覺得可惜,但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平安無事也可以說是放下心頭大石。
慢著,接下來我要跟大家分享一個不屬於我的回憶。一個至今仍烙在我心,難以釋懷的回憶。(靠怎麼現在才進重點啊!?)
在我系上,有一位來自聖多美普林西比的女生叫Vanessa,她中英文都不好,雖然會講葡萄牙語卻得物無所用。圣多美是台灣僅存的邦交國之一,國土很小、人很少、大部分人印象都很陌生,是一個位於非洲的國家。Vanessa在溝通上有高度的困難,而且個性怕生不善交際,一直以來都未能夠好好地融入台灣生活。
我個人跟Vanessa講過沒有太多次的話,除了日常在路上偶遇的打招呼之外,通常是她主動問我考試的範圍,或者是我主動關心她的生活狀況。但基本上我問她的情況,她都一直在點頭,說ok說沒事。(沒事才怪勒…)
還記得一年前大二的上學期,乙班的我們在進修部大教室修讀財務管理。Vanessa基本很多課都難以找到她的蹤影,有時候會翹課、有時候會第二節課才來。我們偶爾會擔心她是不是被當、是不是停修、是不是生病了。但終究我們這種偶爾也只不過是偶爾,真要說我們做了點什麼?沒有,真的沒有。
有一天,Vanessa終於來上財務管理了,皮膚黝黑的她瞬間得到了老師的注目禮。或許老師實在是太久沒看到她,所以想關心一下。
“誒,那個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Vanessa…”
“誒你說什麼?坐太遠了我聽不到。來來來到前面坐。”
Vanessa十分猶豫,坐在一旁的我也不知應該給些什麼建議,只好回過頭來看她一下。老師多番催促,終於Vanessa坐到了最前面。
“你叫什麼名字?”
“Vanessa…”
“什麼?我聽不到。”
“她叫Vanessa。”坐她旁邊的女生開口了,幫Vanessa向老師報上姓名。
“梵妮莎,你為什麼遲到,為什麼現在才來?”
“因…為…因為…嗯。”坐在後面的我看不到Vanessa的表情,看來是尷尬地笑。
“你知道上課時間嗎?我們的課一點四十分開始耶,是不是沒有朋友提醒你?”
“…額…額…額” Vanessa支吾以對,可能還在思考怎麼表達。
老師連續幾次向Vanessa用“嗯?”的方式表示了他的疑問,無奈Vanessa中文不好,自知理虧也沒辦法解釋些什麼,顯得十分尷尬。老師只好作罷,亦詢問了一下Vanessa是否懂得課堂的內容,只見Vanessa搖頭回答,全班的氣氛漸漸陷入了僵硬之中。老師亦問了Vanessa是否有朋友幫助她的課業,這位異鄉人依舊選擇了搖頭回答。最後,老師問了一個讓我傻眼的問題:
“你有朋友嗎?”
“…”
“柯凡莎,你有朋友嗎?”柯凡莎是Vanessa的中文名字,其實這個名字真的蠻美的。老師的疑問給人一種窒息的質問感。
“…” Vanessa連頭也不搖了,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有朋友嗎柯凡莎?”老師問第三次了,這一次的聲音提高了半個調,聽上去格外刺耳。
(幹這老師智障嗎?!怎麼可以問Vanessa這種問題?!)任何一位離鄉別井的學生都直覺地知道,這種問題,不·可·以·問。
“…” Vanessa頭低得更低了,我實在難以想象此時此刻她到底是什麼表情。全班一片寂靜,寂靜得我只能夠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相信那一段時間對Vanessa來說是極為殘酷和難熬的時間,很慢、很痛、很酸。她的沉默或許期待著誰能夠像剛剛那位幫助她的女生一樣喊出些什麼話來;她的沉默或許期待著誰能夠對著老師講,我就是他的朋友;她的沉默或許期待著,這只不過是一個夢。
Vanessa她開口了,她終於開口了!可是我聽到的,是一個極為難過的答案。
“沒有。”她邊說邊搖了搖頭。
老師的某個開關好像打開了,他仿佛走進了獄警與囚犯的實驗遊戲,擔當起獄警來了。
“你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朋友。旁邊的女生不是你的朋友嗎…”更多更多的話我早已記不起來了。對!這段記憶應該從頭到尾都不應該記起來。其後的發生我不想記敘,也記敘不起來。只記得老師在Vanessa面前擾攘了一番後,便變回正常似的繼續上課。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跟Christon聊起了這件事:
“Vanessa那時候下課有去洗手間哭,我看到她眼睛紅紅的。”
“真的假的?為什麼你會知道?”
“問有沒有朋友誰都會哭吧!”oh,我意識自己問了個笨問題。
“那她還好嗎?”我想趕快消除自己愚蠢的感覺,迅速追問了一個問題。
“當然很好啊,沒辦法。”說完這句的Christon又補充道:
“你知道嗎皓楠,Vanessa的爸爸是那個…parliamentary…對國家來說很重要的那個…”Christon努力尋找一個恰當的中文字,向我表達他的意思。
“你說的是Council 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oh天啊,她爸是國會議員,這根本是可以成為外交風波了吧?
“那她有跟爸爸講嗎?”
“我覺得沒有,Vanessa不是這種人,講了也沒用啊!”oh,我同一時間問了第二個笨問題,當然不可能跟爸爸講。我自己也是異鄉人,這種事情怎麼會忘記呢?
講了其實也沒有用,最重要的還是Vanessa自己怎樣去面對和成長。我們早該承認,自己對Vanessa的關心或許可以更多,也可以有足夠的能力制止事情的發生。但我們沒有,為什麼?太忙了、盡力了、本來就該是她的事、命裡有時終須有等等的理由也可以解釋我們的行為。我甚至聽過“啊我就台南上來的啊,我也是異鄉人好不好?”這種話,我後來仔細想了一想覺得這位同學也講得很對。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不管多遠都會面臨到這些問題。
“聽說Vanessa現在轉學到了台中,那邊有比較多她的朋友。”Christon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但我在Facebook上看她的照片不像是在台中耶,我覺得說不定她還在圣多美。”老師補充道,他一直以來很關心學生尤其來自外地的狀況,因為這樣也把我們幾個約了出來。
“不知道,可能晚點回來吧,這種事情沒辦法啊。”Christon雖然一直在講沒辦法,這是一種闊達,一種外籍生身上特有的開懷。
“我覺得Vanessa的人生是自己的,就像Christon說的那樣,她要這樣也真的是沒辦法。”Yoshi雖然比較少講話,但講出了重點。
“其實Vanessa想去葡萄牙唸大學,但是爸爸不給。他爸爸覺得中文在未來很重要。”
“咦?不對啊,我聽說她來台灣唸書是因為爸爸在輔大畢業。”Yoshi不僅少講話,而且講話很有爆炸性。
“可能Vanessa有兩個爸爸啊。”為了避免他們兩個準備要吵起來,我趕快自以為是地突破了一個盲點。
““有可能。””沒想到外國人的闊達厲害到連這種事都接受了!!!
莫名其妙的梗,有時候真的沒辦法,只好笑著面對。
“當晚與妳記住蒲公英 今晚偏偏想起風的清勁”
“回憶不再受制於我 我承認 回憶也許妳的”
“當晚與妳記住流水聲 今晚站在大地自己傾聽”
“難道送別妳 回頭總是虔誠”
“誰能怪我 總是太感性”——《我的回憶不是我的》